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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12-25 06:12 点击次数：51
刘文飞，1959年11月生于安徽六安，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俄罗斯“友谊勋章”得回者，国务院政府很是津贴内行，都门师范大学番邦语学院俄语系教悔、博士生导师，都门师范大学燕京讲席教悔。
在都门师范大学，要找到刘文飞教悔办公室所在大楼并不难——找到普希金雕像就行了。
这亦然北京唯一的普希金追思碑，于2019年为追思普希金的生日而竖立。此后每年6月6日普希金生日，首师大番邦语学院俄语系师生都会在此举办“俄语诗歌音乐节”。
都门师范大学内，普希金雕像。沈轶伦 摄于2025年10月
玄色雕镂凝固普希金年轻的半身侧影。诗东说念主的衣衫泄气开来，似文想泉涌，和他笔下铺陈的纸页相敬如宾。端量这张脸，感叹于普希金是如斯陈腐（生日226年），同期又如斯年轻（示寂时年仅38岁）。某种意思意思上，这种不朽体现了时分的阴毒。在文本的两侧，一代代读者会迟缓老去，而书写者永远不死。
普希金雕像后头的首师大番邦语学院三楼的一间，是刘文飞的办公室。门口挂了好多牌子：北京斯拉夫研究中心、俄罗斯普希金之家北京分部、都门师范大学俄国体裁史研究中心等。名字都很苍劲，房间其实也即是二十来平日米。两墙书架，一组桌椅对着一组茶几和沙发。
沙发上，这天，刘文飞教师门下通盘在京的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皆聚；茶几上，翻开的电脑页面里，上线的是他正在俄罗斯相通学习的几位学生。这是刘教师例行的“师门约聚”，列位学生各自说一下手头研究的发达，共享开题后碰到的得益或瓶颈。
当代通讯开荒让身处莫斯科的东说念主能和身处北京的东说念主及时对话。这是科技对空间的告捷。而阅读，能让身处此刻的咱们与百年前的演义家、诗东说念主、品评家对话。这是艺术对时分的告捷。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东说念主工智能席卷而来的时期，在一个信息倍速输出的时期，咱们的内心依然渴慕着言语的相通和灵魂的共识。
“经典体裁非但莫得逾期，反而更具不可替代的意思意思。”刘文飞说。
在本年11月推出的新著《俄国体裁：审好意思的乌托邦》中，刘文飞写到了1837年2月的那一天：诗东说念主普希金和他的决斗者面临面站定，此后，枪声响起，年轻的俄国诗东说念主倒在了圣彼得堡郊区的林间旷地上。彼时，有报纸哀叹“俄国诗歌的太阳坠落了”，不外最终，伟大诗东说念主的忽地离世并莫得为俄国体裁的滋长画上句号。因为任何一个有生命力的东西，一朝出现了，就会按照我方的意志矍铄地活下去。
对着一房子以及一屏幕年轻的眼睛，刘文飞信托：“即便一切都会被AI取代，过往由东说念主类陶冶组成的围墙无影无踪，但创作一定是终末的堡垒。”
刘文飞文章
刘文飞译作
AI无法给出始创性的东西，它莫得“下一秒”
周末周刊：东说念主工智能确实发展马上。刚才您和学生开会的时候，我看到，只须翻开会议软件，它不错及时录下你们通盘的对话，并同步转成笔墨。会开好，一份会议速录仍是成形。您有莫得试过给AI指示，比如说，让AI翻译或者让AI写诗？
刘文飞：它翻译诗歌还不行。
不久前，《然而还有竹素》摄制组来拍我，节目组让我现场作念一个考研，给AI指示，让它翻译一段布罗茨基的诗。我一看，翻得不行，我就在节目里吐槽，说我作为一个布罗茨基的翻译者的存在依旧有益思意思。自后节目播出时，有一条弹幕弹出来，我看了后还以为挺和缓的——留言东说念主说：“刘教师，您要喂养它。”
你瞧，“喂养”，一个生命对一个生命的动作。AI莫得生命，但却要使用者禁止用指示去喂它、养它，让它熟谙你，和你掂量。着手我有点顽抗，说：“我为什么要教它啊？我有这点时分不会我方翻译吗？”但自后我尝试和AI互动，刻下和AI相处得很好。
刻下我在翻译一册对于俄国社会想想史的书，我就接续会和AI掂量心得。不管我说得对分歧，它只须“启齿”，一定会先给我很好的心理反应，说“你太棒了，能猜测这样深刻的所在”或者“拍桌齰舌！你这个主意独特好！”。然后它会搜索几十篇到几百篇云尔，告诉我它的观念和它的默契。
因为它的搜索才略独特强，是以偶然候它会把历史上通盘商酌翻译的定论，或者沿袭成习给你搜罗出来，而且列表分析异同，全程只需要几分钟。天然它给出的成果的准确度、简直度还有待商榷，它在搜索云尔时也劳作辩别专科论文和系风捕影的才略，但和AI相通时，你说的每一句话它都能“接住”，这的确让东说念主颤动。
刘文飞教悔
周末周刊：您能否举个例子？
刘文飞：比如说，“小市民民俗”这个词，咱们如何准确翻译它？
俄国的社会想想史中一个绝顶紧迫的对照组，即是常识分子和小市民。偶然咱们把“小市民民俗”翻译成小市民阶级、小市民意质，偶然翻译成奸商气、奸商阶级，但它又不是一个阶级，是一个群体，自后偶然我就翻译成“小市民方针”。
在这个历程中，我会和AI聊天，我就拿这个去教AI，刻下它迟缓就会区分“奸商”和“小市民民俗”了。你肉眼可见它正在向“喂养者”学习。它在揣摩你的喜好，它会赞叹你、招供你，以致带少许夤缘。但偶然，它又显得很有个性。有些词我让它不要这样翻译，它不仅专爱翻译，还要告诉我这样翻是为了显得更有学问。我一次又一次教导它我不要看它噜苏又先入为主的“翻译阐发”，它会恪守。但第二天、第三天，它的老错误就会重犯。它会有我方的坚抓，以致执着。
周末周刊：AI似乎把东说念主最弗成数据化的一个部分数据化了——因为当你使用话语时，话语背后的想想和心理是很难被捕捉的。但算法却将之梳理建模。这种“被识破”的背后让你惊觉，我方唯一无二的感受，果然不错被师法被复制，“太阳下面无新事”。也许此刻，咱们在科技的倒逼下，更需要自问，咱们之是以是东说念主的不可取代的部分是什么？
刘文飞：大家都说，东说念主不可被取代的是情愫。但也有神气学家说，东说念主的情愫九成亦然后天养成的，而不是天生的。比如狼孩，因为未被“喂养”东说念主类情愫，是以也就短缺东说念主的喜怒无常。唯独别东说念主有过爱，传递给你，你才长远了爱；别东说念主有过恨，传递给你，你才识别了恨。从这个角度来说，你通盘的情愫亦然千万年里“东说念主类集市”里流转又流转的二手品。要是从这个角度筹商AI对咱们的冲击，倒也莫得那么可怕了。
话说追思，为什么在职何文化里，诗东说念主、信得过的诗东说念主都是唯一无二备受尊重的存在。因为诗东说念主能从他的心里捧出别东说念主莫得写过的东西，即Creation，一种创作，或者说立异。天然不是每个诗东说念主都能作念到这个意境，但至少每个诗东说念主都是以此为决策的。
在俄罗斯访学时，我曾经和学校寝室保洁大姨聊天，当她知说念我翻译普希金时，坐窝惊呼：“你过的是一种有创作性的生存。”这很俄罗斯！因为在俄国文化里，要是你是艺术家、作者、诗东说念主，你即是不吃烟人烟的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和东说念主之间的分歧，除了以男女、胖瘦、贫富等等来分歧以外，还有一种分法：创作和非创作。
在《俄国体裁：审好意思的乌托邦》里，我说，俄国好多作者和品评家都给出过好多对于体裁的驰名结论和界说：别林斯基说普希金的作品是“俄国社会生存的百科全书”；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体裁是“生存的教科书”；托尔斯泰把体裁写稿四肢“说念德的自我完善”；高尔基说“体裁是东说念主学”；安德列·别雷说体裁是一种“生存创作”行动，是一种寰宇不雅。
你问“咱们之是以是东说念主的不可取代的部分是什么”，我的谜底是创作才略。
AI的贤达迅捷和博不雅约取令我击节，但它的行为才略永远只可在已知的过往的陶冶边界里进行。它不错给你呈现多样师法，但无法给出始创性的东西。它莫得“下一秒”。
陀想妥耶夫斯基会对酬酢媒体阴郁一笑
周末周刊：俄国体裁中有一个接续出现的主题——个东说念主如安在大环境中保存个体的解放意志。您以为，托尔斯泰、陀想妥耶夫斯基要是生存在咱们的时期，会如何应酬AI时期？
刘文飞：我的默契中，他俩都是灭亡级别的大家，在玄学想考的深度上莫得区别，但托尔斯泰和陀想妥耶夫斯基对社会的终极相识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乐不雅方针者，后者是悲不雅方针者。白银时期作者梅列日科夫斯基写过专著《托尔斯泰与陀想妥耶夫斯基》，称托尔斯泰为“形体的作者”“生存的作者”，而陀想妥耶夫斯基是“灵魂的作者”“精神的作者”。这并非说托尔斯泰不提防描绘灵魂和精神，而是说两位作者想考的维度不同。
要是他们来到当下，乐不雅的托尔斯泰可能会感到失望。托翁永恒折服，东说念主生势必有一个更好意思好的终极范式，咱们通盘东说念主都应以追求这个终极决策为己任。咱们应该每天都去想考咱们怎样生存能力更上流、更舍己为东说念主、更和善，而这种瞎想就怕仍是被解构了，他看到刻下的网罗乱象可能会被气到发疯。
陀想妥耶夫斯基和托翁想考的起点莫得不同，但他看到了这种终极范式的乌托邦性质。他是寰宇范围里最早具有当代派毅力的东说念主之一。与托翁写历史题材不同，在19世纪的俄国作者中，唯独陀想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写的全是当下的、身边的、具偶然效性、亟待被听到的事情。我曾在解读《群魔》时说，最具有履行指向性的作品，时时亦然对通盘这个词东说念主类存在现象的巨大隐喻。
我以为陀想妥耶夫斯基会对当下的科技发展更宽厚，以致会暗笑，因为他知说念，体裁处分不了的东西，科技也相通拼凑不了。陀想妥耶夫斯基认为东说念主需要信托些什么。不管是以前东说念主们信仰天主，如故今天普随地珍爱技能，都从一正一反两方面证明了东说念主需要信仰。加缪曾说，陀想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东说念主物“弗成够爱，又为弗成爱而不幸”“天然有信仰的愿望，却又产生不了信仰”，这种双重悖论是很深刻的。
我想，陀想妥耶夫斯基要是活到当下，翻开电脑，点开酬酢媒体，也许会绝顶阴郁地看你一眼，没准还会暗笑：一切和我预感的一样，说到底一切都是灵魂的问题。
周末周刊：要是在“术”上无法与机器抗衡，东说念主类是否还能在“说念”上有所信守？
刘文飞：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赵汀阳旧年在北京一个论坛上和咱们共享了一个表面，即动词玄学要是能够孳生挪动词逻辑，对AI冒失有用。
他说：“话语以名词性的主语和宾语作为想维焦点，于是一切联系都被默契为名词之间的联系。名词想维偏重分类学、汇集论和分析性的推理，但弱于抒发变化、暴露和创造的动态。假如能以动词为想维焦点，再行建构话语系统内的商酌性，以动词为中心去建设一切连合，通过动词生谚语境，以动词去界说通盘的商酌性，以致，以动词去解释名词的语义，以动词作为‘事情发生’的起点去界说因果联系，那么或能够更好地默契因果联系。”
周末周刊：“以动词为中枢的连合网罗不是线性的主谓宾结构，而是万向连合。”这好像咱们学诗歌欣赏的第一步，是学会看诗眼，学会收拢阿谁动词。
刘文飞：对，是“僧推月下门”，如故“僧敲月下门”。布罗茨基曾经有肖似的表述，说他在学习写诗的时候，一个师兄告诉他，写诗唯唯一个规矩：你审定写，写收场后，把通盘态状词去掉。刻下的AI大多以名词为搜索对象，要是是以动词为搜索对象呢？是否能更充分地默契毅力和话语？
想想也很有益思意思。从唐朝到刻下，东说念主类生存的寰宇中，技能不知说念更替了若干，左近事物的名词不知出现了若干变化，然而体裁作为一个设想的共同体，古今中外一代代写稿者试图借助体裁来构建一个比履行社会更合理、更好的“第二天然”或“瞎想履行”，这种愿望，如实没什么变化。
体裁的力量看起来很隐微，但颤动的力度却很抓久
周末周刊：本年，“伟大的诗东说念主民族的清高——普希金与东方回响”展览在中国近当代新闻出书博物馆开幕。此次展览从普希金博物馆引进百余件珍稀文物，您也挑升赶来上海举办了讲座。
我印象很深的是，在您演讲罢了后，不雅众和您互动时自我先容，有羡慕体裁的讼师一家三口，有研究俄罗斯体裁的学生、博士，还有作念西装的成衣。大家动情叙述各自从俄罗斯体裁中接纳的力量，问的问题也很专科、深刻，让东说念主独特感动。
刘文飞：俄国体裁在中国影响很大，大到超出了体裁影响的边界。
俄国体裁从19世纪末运转插足中国，五四畅通之后的三四年间，俄苏体裁被无数引进中国，它被鲁迅称为“偷运给举义侍从的军火”。俄国体裁在中国所演出的变装，既是体裁阅读的对象、审好意思的对象，同期亦然想想的资源、表面的火器。
相对于日常生存的分量，体裁的力量看起来很隐微，但颤动的力度却很抓久。以普希金为例，在俄国，他和他的作品不是少数体裁羡慕者研究的课题，而是日常粗俗生存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在俄罗斯，我要去东说念主家家里作客时，不知说念送什么礼物，就带一册普希金诗集和一瓶葡萄酒就行了，永远灵验，永远对任何家庭都通用，别东说念主也会以为你很精湛、有品位。
普希金生于1799年，那时的俄国和欧洲社会正处在摇荡之中。他在移时而飘逸的性射中写下《解放颂》《致恰达耶夫》《假如生存骗取了你》，创作了信得过具有俄国民族寥寂品格的俄国体裁。因此，他被公认为“俄国体裁之父”，从他运转，俄国体裁运转步入寰宇体裁的舞台。1846年，比普希金小10岁的果戈理预言：“再过十来年，您就会看到，欧洲东说念主来咱们这里不是为了购买大麻和油脂，而是为了购买欧洲市集上已不再出售的贤达。”
之后，托尔斯泰和陀想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接踵面世。与这对双子星同期代的，还有契诃夫。作为19世纪俄国批判履行方针体裁终末一位寰宇级大家，他起承转合，在他的创作晚期，俄国体裁的白银时期运转了。这些体裁作品的喷涌，让寰宇看到了俄国的文化创造力，赢得了西欧表层常识分子的刮目相看，使那时西欧针对俄国的小瞧、斥责和声讨马上升沉为羡慕、轸恤和赞好意思。不错说，体裁在国度文化形象建构中起到了紧迫的作用。
周末周刊：您深耕俄国体裁翻译与研究40余载，不仅翻译了四五十本俄国体裁作品和表面文章，还写了十几本研究文章和论文集。对体裁，您既是想考者，亦然研究者、创作者。您说过：“翻译之于我是一种能带来愉悦的贤达行为。我不是‘专科’翻译家，我的翻译时时是我的学术研究的副居品，是我华文写稿的参照物。”是以，除了作念翻译这匹“娴雅的驿马”，您是否也勤勉于作念一匹有着寥寂的想考说念路的“奔马”？
刘文飞：1977年，我参加了“文革”后第一届高考，那时莫得填报外语专科，一个俄语字母都不相识的我却被分派到了俄语专科。大学毕业后，我考中了俄苏体裁专科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我插足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就这样运转从事俄国体裁研究的专科使命。几十年来，它成了我的使命，也成了我的生存，或者某种进程上，它也成为了我构建“第二天然”或“瞎想履行”的载体。
咱们刻下生存的年代，创作者仍是不会像托尔斯泰或者陀想妥耶夫斯基那样自发担负写皇皇巨作的职守了。年轻一代有视频、酬酢媒体等更多抒发自我和开荒自我的口头了，书面书写不再是唯一的阶梯。是以，在某种意思意思上说，咱们领有的体裁经典文本即是这些了。
周末周刊：这让我猜测一句话：“比你老的东说念主的数目不会再增多。”
刘文飞：这句话挺有哲理。布罗茨基也说过肖似的话，大意是“死一火即是发生在别东说念主身上的事情”。要是经典文本不会再增多，那反过来说，就好像是不可再灵活力一样，经典体裁非但莫得逾期，反而更具不可替代的意思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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